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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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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径自走了。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着清家服装的兵勇。

    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

    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纸呈给兵勇们的头目,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

    朱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连续三次婉言辞谢了方巡抚提拔他的既定公文。

    方升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择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人”题书回赠。

    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示奇效,兵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带有强迫性地弄上汽车。

    朱先生真的闻不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路上吐得搅肠翻肚。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接见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着不上餐桌。

    方巡抚谦和他说:“先生屈就便餐。

    待我平定逆贼收复西安之后,再请先生。

    ”朱先生摇摇头,仍不动身。

    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害怕。

    ”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嗫需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

    我看见你这一身戎装就好像看见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拔出。

    我害怕。

    我一害怕就吃不进饭。

    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说,我从陇西起身时把便衣全都烧了。

    好!今日我破例一次。

    ”说罢便脱下戎装。

    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个人了。

    ”席间,朱先生一双筷子只搛素菜,不动荤菜更不动酒,见方巡抚刚放下筷子,便从褡裢里掏出一只瓦罐,把盘中剩下的荤菜素菜倾盘倒进瓦罐里去。

    方升皱了皱眉问:“先生,你……”朱先生憨憨他说:“我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让孩子尝尝。

    ”方巡抚惊问:“何至于此?”朱先生说:“天下大乱,大家都忙着争权逐利,谁个体恤平民百姓?我今日专程求恩师讨活路来了。

    ”方巡抚顿然激愤起来:“先生为关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我正为此披挂戎装,平叛讨贼,重振朝纲,百姓正翘首以待。

    ”朱先生模棱两可地问:“你能平定关中,我深信不疑。

    武昌呢?湖广各省呢?谁去平叛?”方升说:“我为清臣,誓为朝廷尽忠。

    我丢掉的江山,由我收回。

    至于武昌湖广,那非我辖地,鞭长莫及。

    ”朱先生笑说:“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方巡抚听了,警惕地打量着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贼当说客来了?”朱先生坦然他说:“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向你讨活路来了。

    恕我直言,清廷犹如朽木难得生发,又如同井绳难以扶立。

    你纵然平复关中,无力平复武昌湖广。

    你一技一梢独秀能维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撵出关中,怕是难得立足之地了。

    ”方升听到此时,脸色骤变,站起身来:“先生免言!我原以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门庭,为叛贼充当说客!”朱先生坐着不动,稍微提高了话音:“恩师听我坦白。

    张总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条,我只领受三条,一为剪辫子,一为放足,一为禁烟,我仍矢守白鹿书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诵午习,传道授业解惑;仍然恪守‘学为好人’的宗旨。

    ”说着就掏出方升题赠的条幅。

    方升怒气难平:“我只要亲自腰斩了那个负义之徒,宁可肝脑涂地亦不顾及。

    ”朱先生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不义之徒自有灾池等着他,何必你兴师动众?” 张总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经方巡抚亲自监考得中的举人,那是方巡抚到陕赴任第一年的事。

    次年,方巡抚力荐当时的张举人官费赴日本国留学,他在日本参加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

    回陕后就成为方巡抚的头号政敌,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抚仓皇逃出关中。

    朱先生说:“恩师常言‘顺时利世’,在秦为政多年,颇获人心。

    而今挟刃领兵几十万进入关中,腰斩的岂止张某一人?目下城里城外惊慌失措,谣传恩师要洗城。

    战事一起,遭伤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骂名了。

    ”说到此,朱先生背起褡链就告辞了。

    方升挽留说:“天明再行。

    ”朱先生笑说:“我一身粗布衣,匪贼看不上,囊中无一文钱,谁杀我图不得财又赚不得物,划不着啊!”说罢径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于他的老师家中。

    老师姓杨,名扑,字乙曲,是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

    朱先生住了两日回到省城覆命张总督。

    张总督一见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

    ”朱先生这时才得到确凿消息,方巡抚已经罢兵,带领二十万大军撤离姑婆坟,回归甘肃宁夏去了。

     张总督立即传令备置酒席,为朱先生接风洗尘压惊庆功。

    朱先生从褡裢里掏出瓦罐,抱着罐子大吃大嚼起来。

    张总督难为情他说:“先生这不寒碜我吗?”朱先生不以为然地笑着:“朋友之交,宜得删繁就简。

    ”吃罢喝了一杯热茶,背起褡裢告辞。

    张总督死拉住不放:“我还想请先生留下墨宝。

    ”朱先生又放下褡裢,执笔运腕,在宣纸上写下两行稚头拙脑的娃娃体毛笔字: 脚放大,发铰短 指甲常剪兜要浅 张总督皱皱眉头不知所云。

    朱先生笑说:“我这回去姑婆坟,一路上听到孩童诵唱歌谣,抄录两句供你玩味。

    ”说罢又背起褡裢要走。

    张总督先要用汽车送,又要改用轿子,又要牵马驮送。

    朱先生说:“不宜车马喧哗。

    ” 白嘉轩由不得大声慨叹,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险了。

    说罢白狼,白嘉轩就提出诸多疑问,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听着妻弟发牢骚,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抄写工整的文章,交给嘉轩:“发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时费事去梳理。

    女人的脚生来原为行路,放开了更利于行动,算得好事。

    唯有今后的日子怎样过才是最大最难的事。

    我这几天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轩接过一看,是姐夫一笔不苟楷书的《乡约》: 一、德业相劝 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规过失能为人谋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书于籍以为善行。

    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御憧仆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好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

     二、过失相规 犯义之过六:一曰酗酒斗讼二曰行止喻违三曰行不恭逊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谣诬毁六日营私太甚。

    犯约之过四:一曰德业不相劝二曰过失不相规三曰礼偕不相成四日患难不相恤。

    不修之过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恶及游情无形众所不齿者若与之朝夕游从则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暂在还者非二曰游戏怠情游谓无故出入及谒见人止多闲适者戏笑无度及意在侵侮或驰马击鞠之类怠惰谓不修事业及家事不治门庭不洁者三曰动作无仪进退疏野及不恭者不当言而言当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饰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临事不恪主事废妄期会后时临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节不计家之有无过为侈费者不能安贫而非道营求者以上不修之过每犯皆书于籍三犯则行罚。

     三、礼恰相交 ……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的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给学堂里的徐先生。

    徐先上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

    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正在思量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村实践《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 白嘉轩又约诸鹿子霖到祠堂议事。

    鹿子霖读罢《乡约》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们白鹿村村民照《乡约》做人行事,真成礼仪之邦了。

    ”三人当即商量拿出一个在白鹿村实践《乡约》的方案,由族长白嘉轩负责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全文用黄纸抄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晚上,白鹿两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

    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学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教给妻子和儿女。

    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

    乡约恰如乡土教材。

    白嘉轩郑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

    学了就要用。

    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

    凡是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

    ”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

    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

    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丸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白嘉轩从街巷里走过去,瞥见白满仓之妻坐在街门外的捶布石上给娃子喂奶,扯襟袒脯,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奶子裸露出来,当晚就在众人聚集的祠堂里当作违反礼仪的事例讲厂。

    白满仓羞得赤红着脸,当晚回去就抽了丢人现眼的女人两个耳光。

    从此,女人给孩子喂奶全部自觉囚在屋里。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匠,凿下两方青石板碑,把《乡约》全文镌刻下来,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

    这镌刻工程继续多日,两个石匠叮叮咣咣凿石刻字,白嘉轩不管田间劳作多么紧张多么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来观看一回。

     这天后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着石匠刻字,鹿子霖走进祠堂来,笑嘻嘻地告诉他:“嘉轩哥,县府任命兄弟为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了。

    ”白嘉轩问:“乡约怎的成了官名了?”鹿于霖说:“人家就这么称呼。

    ” ①腰干:俗说断止月经。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

    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

    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

    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

    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成黑色的宽大门板。

    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

    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

    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

    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

    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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