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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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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

    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

    临近天明时白嘉轩醒来,放声痛哭。

    哭声惊动了母亲。

    他说他梦见父亲了。

    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

    搞不清脚下怎麽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

    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

    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

    他围着父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

    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

    他们用锹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

    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块旱地,选择新的基地。

    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

    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於此地矣!”白嘉轩听了,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

    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

    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

    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

    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

    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

    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道场。

    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

    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

    ”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伸展。

    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

    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

    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

    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

    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

    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

    ”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

    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

    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

    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多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

    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

    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

    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

    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

    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

    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

    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

    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

    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

    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

    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

    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

    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

    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大声说:“吴大叔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

    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明天再说。

    ”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

    吴长贵这时郑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

    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对理由。

    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

    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

    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

    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无可弹嫌。

    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

    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

    冷先生被聘为媒人。

    结婚这天,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

    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

    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

    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

    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後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

    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

    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

    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

    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

    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儿。

    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顿然熄灭了。

    仙草却不理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

    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来。

    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

    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

    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

    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

    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

    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

    她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

    ”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

    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

    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

    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

    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

    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

    ”仙草说:“那也好。

    你睡这儿我也难受。

    只是……你明晚去马号。

    今日是……头一夜。

    ”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

    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炕来:“等等。

    ”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

    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第四章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线穗了。

    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

    他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著早瘾。

    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

    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

    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

    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

    ”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

    种子你甭管,我拿着。

    ”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

    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

    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

    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

    ”鹿三就不再问。

    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

    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

    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

    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

    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

    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

    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

    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

    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

    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

    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

    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

    ”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

    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

    ”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

    鹿三就不再间。

    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

    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

    嘉轩每隔两小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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